忆故乡山西的春节
今年过年放假短,作业重,回不了老家了。思乡之情涌上心头,难以遏制,在此记录印象中山西老家的春节,以解乡愁。
我老家不是南京的,而是山西的。在我的认知里,过年应该是寒冷的清晨,前一天晚上忙完祭拜祖先和放鞭炮烟花忙得很累,但还是被爷爷奶奶叫醒,炕上暖和不愿意出被窝,好不容易起来了,出了门,一阵冷风袭来,冻得打个喷嚏,穿过院子去看爸爸妈妈,然后去西屋暖壶里倒出白花花的热水拿来洗漱。等我们家、我二叔家、我姑姑家都起床了,又聚到西屋,吃点油炸糕、包了硬币的羊肉饺子一类,而无论吃什么,每顿饭照例是要喝粥的,白的还是红的都无所谓。早饭后,裹得严严实实,踩着冻得嘎嘣脆的路面(有冰)(还会有一颗颗羊屎蛋,被踩扁了粘在路上),到七大姑八大姨家拜年,挨家挨户磕头,上香,每家客厅或者什么房间里一定墙上贴着一块板子,写着“某家多少代世孙”,下面摆着些正襟危坐或者面容和蔼的照片,玻璃相框映出了旁边摆的像金字塔的麻花,炭一样黑的柿饼,以及每家都常备的橘子花生瓜子一类。香炉里面填了黄沙,但不知道烧断过多少柱香,只能看到横竖的一段段香灰了。拜完年我们就能领压岁钱,然后放放炮仗,吃吃喝喝,有的人家里烧火做饭的,空气里就一股燃烧的味道。有时候我们遇到村里有人办喜事,宴席的桌子从家里支到巷子里,后厨的大锅敞开着,雾气腾腾,已经看不清里面是鱼,还是肘子一类的。过了一会儿就能看到敲锣打鼓的民乐队来了,绕着村子巡演一圈,敲的吹的每次都一样,但每次都不愿意错过。回到家里时,一天就到了晚上。院子里我和我的堂弟堂妹又或者表弟表妹玩,玩累了就回到屋里,听大人讲一年里的事,有时候大家都低下头一言不发思考,有时候又一起在笑,笑得爽朗大声。而我们晚辈聊自己的,玩自己的,最后爷爷奶奶和我们又躺到暖和、高大宽敞、硬邦邦的炕上了,但还不想睡,用手指抠着窗玻璃上坚硬的霜花,听爷爷奶奶关切问候我们的话,又到半夜才睡。过年还要在5、6米高的门楼顶上挂红灯笼,在大铁门上踩梯子贴春联。每年都要带着丝绒的大红灯笼到后山的庙上,大红灯笼上写着我的曾用名,那是我出生在老家时大人称呼我的名字,又有些祝福我的话,最后把一大堆纸钱烧成龙卷风一样的灰飞上天,我们又下山忙别的了,大红灯笼还无言凝视着山冈。从南京出发回老家是三四点,天正黑到极点,我兴奋地在车上坐过去一天,晚上到家了,离开的时候也是三四点走,走的时候爷爷奶奶总硬要塞给我们鸡蛋、饼子、暄子等等,车慢慢开下颠簸狭小的乡路,我总是带着眼泪看到爷爷奶奶,还有我们家的灯,那是村口或者可能整个村子唯一亮着的灯,就渐渐和后面高大威严的吕梁山融成一片夜幕了。也许有的时候很巧能碰到从地下上到村子里的车,那肯定是住在村中不知道哪栋屋子里的,但不需要知道是谁了,他们操着我们的方言,是和我们一样性格热烈直爽的可亲的乡亲。看到清早出发的车,他们不会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,都会把本来就已经够亮的车灯闪了又闪,算是致意,然后默默把车往两边一望无际的,现在只长着矮小的冬小麦的黄土田里一开,一直快撞到高高的田垄上,给我们让出一条要非常小心才能不擦到人家的道路。经过的时候,车上的雷达总是滴滴地短促地响着,是像黑锅盖扣在我们头上的星空下唯一的声音了。夜很浓密,它们像水涌入洞里一样,从车窗玻璃涌到我的身边。再往前走,天空有一边显出圆弧状渐变的,看上去很羞涩的白的时候,我们已经快上高速了,我也知道,今年回了一趟老家,又离开了,又是一年开始了。等离开了河南,便再听不到那爽耳的,响亮的,猛烈的土话了,路两边看到的,也是千篇一律的平原地带的树,或有点绿的原野,不太像冬天,我觉得无聊,会在车后面睡上一觉。
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,还像我一样珍视这些气味、质感、温度。村中许多空洞坍塌的房屋,它们好像在告示我,会有一天,这里的一切都会被遗忘。但是我希望在我能看见的时候,还能紧紧抱住这个小村子。大山下的小村子,许多人走了出去,走出去了就没有回来。虽然似乎也有一些留在村中的年轻人,但是我担心村医可能都已经忘了怎么接生了。我的父辈早早离开了这里,他们还在向我的祖辈求教如何演习那些传统,希望他们能尽可能多的保留住一些。到了我这里,竟然连最基本的乡音都保持不住了,我还能听得懂土话,但是不会说了,偶尔记得的几个词,连缀起来也生硬得像在说外文。我担心以后可能就听不到那样粗犷的带着黄沙和狂风的方言了。村中的那些年轻人可能是接续这个村子脉搏的主要力量,作为同乡,我一方面希望他们也能像我们一样走出去,过上更舒适的生活,另一方面,又自私地不愿意他们走。也许等我也垂垂暮老时,我还会回来,把老屋子修缮一下,然后住定下来。到那个时候我希望,如果村子还在的话,它不要太繁华,让我认不出来,也不要太死寂,让这片土地心寒。等到我挥手告别人间的时候,我希望能回到北面岿然不动的灰绿色山峦上,那里住着我的祖祖辈辈,他们可能会怜爱地看我走完这曲折的一生,最终又回到了原点。我希望我能面向南面埋葬,这样我就能看见一排排灰色的平房屋顶,也可能是蓝色的铁皮,远处还有一望无际的原野。我希望我能像我的祖祖辈辈一样,守望着这片土地,祝佑从这里走出去的所有人,永远可以回到他们熟悉的地方,回到安宁祥和的村落。我的故事会成为后人称道的历史的厚重感的一部分,而我的名字也应当像吕梁山从不离弃这片土地一样,和故乡紧紧地联系在一起。










